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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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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遠征軍第五軍在緬甸境內失蹤的消息在國內引起一片震動之時,作為“失蹤”對象之一的新三十八師正在緬甸的叢林之中艱險萬分的前進著,全師官兵在師長孫立人的帶領下,並沒有聽從杜聿明的命令,與第五軍主力一起穿越野人山撤退,而是一路向西,朝著印度的邊境跋涉而去。

所有當兵的人從剛一入伍起就被長官教導,軍令如山,不可不遵。軍令高於一切,尤其在戰場上,違背軍令,抗命不從,會得到的一個什麽樣的結局,每個人心裏都明白。因此,新三十八師的官兵們,聽說了師長拒絕聽從杜副司令的命令,選擇獨自向西退卻的消息時,人人都為孫師長的決定捏了一把冷汗。

戰場上的時間比黃金還要寶貴,可貴的時機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稍縱即逝。錯過時機的後果是沒有人能想象得到的,輕者損兵折將,重者,也許就是全軍覆沒。所以,孫師長並沒有留給他的兵們多少時間把冷汗捏出來,決定抗命不遵獨自出走之後,他立刻就將隊伍拉向了緬印邊境的叢林之內,一邊與日軍的追兵展開攻防戰,一邊小心翼翼的穿越看似美麗卻暗藏殺機的叢林。

叢林,是個對很多中國人來說,是個完全陌生的環境。看起來不過就是枝葉茂密的大樹林,可實際,在這些人跡罕至的“大樹林”之內,卻潛藏著足以致命,而且是輕易要人性命的危險。這些危險,遠比當面遇到日軍襲擊還要可怕。因為任何一樣看似不起眼的植物和動物,路邊的野花與野草,都有可能是一個兇殘的“殺手”,它們狙殺一切隨意踏足它們領地的生物,不辨忠奸,不論好壞,一概格殺勿論。

可是,以前從未見識過叢林,完全無法真正了解其中危險性的中國士兵們,又哪裏會預想到這些呢?殘酷的現實擺在他們的面前,日軍追兵的圍追堵截,緬奸的為虎作倀,都成了阻擋士兵們回家之路的巨大障礙。他們別無選擇,只能一往無前,只能朝著那片茂密到遮天蔽日的叢林走去。

入夜之後,暴曬了一天的土地終於迎來了暫時的喘息,白天的炎熱稍稍的得到了緩解。已經連續與日軍進行了數個小範圍的突擊戰之後,疲累不堪的將士們得以在夜幕的掩護下,擺脫了日軍的追擊,再度進入了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叢林深處。

夜,在叢林之中,寂寥而幽深。一輪明月高掛在空中,灑下萬千銀色絲絳。千枝萬葉,鮮花綠草,都在明月照射下,映出點點泛白的幽光。整個叢林這時好像披上了一件鑲滿珍珠寶石的睡袍,看起來平和而寧靜,至美之極。

來自印度洋的晚風輕輕吹拂,夜霧在林中縹縹緲緲,絲絲縷縷。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黑暗中散發出陣陣清香。葉瓣草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掛上露珠,碰在臉上,讓人感覺一絲清涼,一絲甜潤。滿山遍野,蟲鳴鳥噪,還有那從叢林深處的池塘、溪流中傳出的高亢而有節奏的陣陣蛙聲,抑揚頓挫,悅耳動聽。

大自然的夜色,是美麗的,卻也是最危險的。

一連近二十多日在叢林之中跋涉,新三十八師的官兵們終於在經歷過一次次血與生命的教訓之後,領教了大自然的危險,得出了這個充滿了鮮血與死亡的徹骨教訓。

白天,官兵們要和神出鬼沒的日軍交火,激戰。夜晚,這些早已疲憊不堪且缺水少糧的士兵們,也同樣得不到絲毫的放松,不敢有片刻的休息,因為他們還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,和來自大自然的種種生物做著拼死的搏殺。

看似平和的叢林,在美麗月光的籠罩之下,早已收起了平時溫和的面紗,表露在人類面前的,是一張緩緩張開著的血盆大口,隨時準備著以兇猛的姿態,貪婪的胃口,將這些闖入它境地的無知人類,一口吞噬。

叢林究竟是個怎樣可怕的世界呢?

它並不寧靜,並不美麗。在它美麗的表象之下,充斥著看不見的殺戮。

號稱森林之王的老虎最喜歡夜間捕食行動,如果它們沒有能在叢林之中捕捉到飽腹的動物,那麽鮮活的人類就是它們糊口的最佳食物。大象、野豬雖然不輕易襲擊人類,但一旦雙方相遇,卻常有死傷。黑狼、印度豹、馬來熊,這些來自東南亞叢林深處的兇殘食肉類猛獸,大多白天窩在洞穴之中呼呼大睡、養精蓄銳,為的就是在夜間有力氣捕食獵物。

即便連那些看似不起眼,卻異常惹人厭惡的蚊蚋,到了夜間比白天更猖狂。還有無聲無息的各種毒蛇,蟲類,它們可以輕易的游走在山間水邊,田間地頭,樹上花下,一旦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它,它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予你最兇惡的報覆。

更可怕的還是那些根本讓人無法察覺的沼澤與泥潭,一失足下去,便是千古之恨,掙紮只能讓陷落之人更快的走向死亡,甚至還來不及等到驚恐萬狀的同伴們向他扔出救命的繩索,可能便以遭到沒頂之災,就此埋骨異國他鄉,化為這茫茫叢林的一縷孤魂。這是真正的“一失足,成千古恨。再回首,已是百年身”。

山的那邊,一群野狼對著明月,引頸長嘯,發出為饑餓所折磨的陣陣嚎叫,聽得人毛骨悚然;山的這邊,在野狼的嚎叫聲後,立即回響起馬來熊更加饑渴的呼嘯回應。在陣陣悠遠酣暢的松濤聲中,也許正掩藏著雙眼在黑夜中發出綠光的餓虎,輕幽緩慢而來的腳步聲。

身邊,耳畔,碩大的蚊蚋在不停地嗡嗡嗚叫,任你如何揮舞手中的東西驅趕,拍打,它們都不會“離棄”於你,而是格外專一專心的圍繞在你的左右。那種聽得讓人厭惡的嗡嗡聲,正是它們在向鮮活的軀體進行著一次次的吸血進攻,同時,這些蚊蟲身上攜帶著的病菌,又隨著一次次的吸血進入了人體之中。於是,很快,就有人倒下了。有人一會兒發冷,一會兒發熱;有人上吐下瀉,渾身虛脫;有人皮膚開始出現潰爛與紅腫,感染的面積越來越大……再後來,有的人便被疾病折磨的失去了年輕的生命,永遠的留在了這片廣袤的叢林之中。

森林的夜晚像一叢盛開的罌粟花,美得讓人發怵;動物世界的大合唱像一支悅耳的夜曲,甜潤得叫人膽寒。可是,也就是在那月色朦朧的掩蓋之下,在那萬籟俱寂的寧和之中,處處都藏著殺機,步步都是陷阱!這裏通行的是和人類社會遵循至今同樣的優勝劣汰、弱肉強食的鐵的法則,又比人類社會的搏鬥更殘酷、更無情。

夜行的隊伍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前進著,士兵們的步伐走得雖然慢,但卻依然堅定。除了受傷與生病的將士們偶爾發出的幾聲呻吟與夢囈,幾乎沒有人大聲的說話,只有唏唏梭梭的腳步聲和喘息聲。這支隊伍就仿佛是行走在森林魔鬼的眼皮子底下,能否安全的走出叢林,全都要看這個魔鬼的心情如何。他們默默的行走著,仿佛是怕驚擾了魔鬼的休息,引來可怕而瘋狂的報覆。

狄爾森攙扶著一名大腿受傷的士兵,慢慢的跟隨著大部隊前進。自被日軍連續不斷的圍追攻擊數天之後,他所在的連已經損失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兄弟,加上進入叢林之後的非戰鬥減員,連裏剩下完好無缺的人,攏在一塊也只有以前的一半。那日在車上吹噓自己睡過多少女人的兩個老兵油子,前不久也都死在了茂密的叢林之中。

眼看著自己身邊的兄弟們一個個的死去,他已經難過的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。每個人都想早點走出這片可怕的叢林,可是,沒有人知道,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這片仿佛永遠也走不完的殺人地獄。孫師長做出的判斷是否正確,他們選擇的這條撤退的路到底是將他們這幾千個人帶往天堂,還是領向地獄,也沒有敢保證。他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,便是不停的朝前走。

“排長,你讓我自己走吧。我能行。”

憨厚老實的士兵想讓已經扶了他一路的排長休息一會兒,可是狄爾森卻堅決的搖頭,用已經嘶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嗓子說道:“你受了傷,一旦慢了下來,肯定要掉隊。在這種地方掉隊,等於是去見閻王爺。我們還要留著命打鬼子呢,不能交待在這種鬼地方。不用管我,拼命朝前走就是。”

士兵點點頭,不再多說什麽,打起精神,在狄爾森的攙扶下,努力的朝前走。隊伍一直走到了月亮高掛天空當中,大約是走到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山坡之上,前方傳來了孫師長原地休息的命令,一個晚上整整走了幾十裏地的士兵們這才得到了休息的時刻。

很多人一躺到了草地上,緊繃了一天的神經頓時松懈下來,顧不上看看自己那雙走得滿是血泡的腳,二話不說便是倒頭大睡,山坡上很快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鼾聲。大家都累了,身心俱累。這樣的仗,他們從未打過,這樣的日子,他們從未遇到過,這樣的遭遇,他們也從未想到過。

誰能想象的到,他們這支部隊,就在一個月前,還是將日本鬼子打得抱頭鼠竄的英雄,還是被蔣委員長和世界各國讚譽與矚目的焦點,明星。可僅僅是短短的一個月而已,他們就淪落成了被日軍追剿的殘兵剩勇。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現實?可他們又有誰不接受呢?

與他們失去聯系的第五軍也不知道走到哪裏了?與他們曾輪流掩護遠征軍主力撤退的第二百師、第九十六師,還有新二十二師,都不知道境況如何。他們是否都已經撤回了國內?他們選擇的回撤之路,是不是也如同他們一樣,艱險異常,九死一生?

狄爾森的身體雖然也是疲累萬分,可他卻仿佛是累過頭一般,一點都睡不著。他雙手抱著頭,仰面躺在草坡上,看著頭頂上近得如同伸手可摘的明月,不由得想了許多。想著想著,眼前那輪明月中漸漸的浮現出一張笑臉,笑得又甜又美的容顏。他有些恍惚了,迷蒙著眼睛,細細的看著。

那年中秋節的前一天晚上,月亮也是如今天這樣又大又圓,亮得將人臉上的眉眼都照得清晰可見。她還是個紮著辮子的可愛女孩,手裏捧著一盒東西老遠就從弄堂口一路小跑著跑了進來。那時,她的臉上就掛著這樣的笑,又甜又美,和月亮一樣漂亮的讓他胸膛裏的那顆心狂跳不已。

那是一盒月餅,他站在閣樓的窗戶邊,清楚的看到了前去迎接的黑皮他們,迫不及待的打開了盒蓋子,二話不說,一個個爭先恐後的伸手進去撈出又圓又大的蘇式月餅,傻笑著往自己嘴裏塞。她什麽話也沒說,只是抿著唇站在旁邊笑著,笑著看那幫混小子狼吞虎咽吃月餅的模樣。她又是那樣甜甜的笑,對著那群“餓狼”似的小子,笑得那樣甜,甜得讓他竟忍不住妒忌他們起來,心裏酸得恨不得朝他們屁股上一人踢上一腳。

還是很多年前一個和今天晚上一樣的月圓之夜,那時的她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,從當年那個漂亮的女孩,變成了清麗無比的少女。她又像往常一樣跑來弄堂裏找他,那天黑皮他們都不在,閣樓之內只有他一人。她笑得甜甜的,臉上還掛著粉色的紅暈,看得他整個人都在發熱,心癢難耐。她笑著對他說,黑皮說過晚上要帶她一起去見識見識什麽叫“軋朋友”,還天真無比的問他,“軋朋友”是什麽意思。

她笑得那樣純真無邪,還用那樣認真的目光看著他。可是,她那時哪裏知道,他看著她的笑容,看著她那雙紅潤潤的雙唇,滿腦子裏想得全是不堪的畫面。她根本不會知道,他那時正想著若是能和她“軋朋友”該多好,正想著若是能親一親她的嘴巴,感受一下她的雙唇是不是和她的笑容一般,柔軟而香甜。

還有不久前在曼德勒大榕樹下的那個夜晚,依然和今晚一樣的明月之夜。她捉弄他成功之後,在他胸前擡起了頭時,臉上就掛著這樣燦爛而甜美的笑容。多年未曾改變的甜美笑容,多年來始終閃回在他夢境之中的純真笑顏,令他悸動不已。直到她離開,他都沒有告訴她,她的到來令他狂喜,她的擁抱令他溫暖,她的承諾令他心安,而她的吻更令他沈醉。

明月之中的那張笑臉一直在對他微笑,想要見她,想要活著回去見她、親她、擁抱她的念頭格外的強烈。他無聲的笑開了,對著恍惚中那輪明月裏的笑臉咧開了幹裂的嘴唇,溫柔的笑著,仿佛她就真的站在他的面前。他對著天空緩緩的伸出手去,輕觸著明月中那張美麗的臉龐,喃喃的低語道:

“婉婷,真想你啊……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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